我看过老计早期的一些画,那种杂合了各类符号元素、带有鲜明讽刺意味的波普画风识别度颇高。但真正让我觉得,他是位非常独特的当代艺术家的,是他跟妻子朱卫兵联手创作的以布艺小人为主导的那些装置作品。从某种意义上说,它们不仅让我多少理解了九年前计文于为什么会以“没有问题了”为由暂时放下了画笔,更重要的是还能让我感觉到,即使不去与牵扯那些国际流行的理论与观念,中国的艺术家也还是能找到属于自己的创作语境——只要他能触及普通人的个体精神困境与集体荒诞性等问题。
而更值得注意的是,从早期绘画那种色彩喧哗的嘲讽状态大跨度地跃入到布艺小人装置这种异常朴素的境地,表面上看在老计那里这似乎就像一场“基因突变”,而实质上内在的线索并未曾断裂,仍旧潜藏其中。他所做出的最重要的一步,其实并不是从二维视界转换到三维四维的,而是他毫不吝惜地去除了多数曾支撑了其所有嘲讽的符号化元素,就像同时去除掉所有的喧嚣噪音,把焦点重新放回到人本身,让他们去面对种种黑色寓言般的暧昧、可笑而又尴尬无望的处境,在某种令人隐约有些不安的寂静里。
随后,在2017年,老计那放下多年的绘画回来了。可以肯定地讲,他现在的绘画与那些装置作品是在同一条线索上的,只是处在不同的层面而已。在为数并算多的画作中,我们不难发现,一方面,他总是尽可能地让那些画面归于很朴素的状态,另一方面,他的关注点放在了人那里,换句话说,是时间中的人,是慢镜头里的几个连续瞬间中的人,当他笔下的线描状态的人与色彩写实中的人构成了不同时态的人像,作为观者,我们似乎忽然发现了一个人本来就有多个向面的事实,他们形象的生成方式简直就是虚实相间的,而看起来,则是既很真切又很不真实的。而人的不确定性不仅仅出现在观者视角下,同样也出现在画面人物本身的视角上,人物也在观看着自己,甚至仿佛在悄然观察着外面的观者们。
比如《他们谈得很嗨》这幅作品,画面中的那两个会见中的人物,就像高度模式化的包裹着政治外衣的怪物。他们的整体形象里只有脸像是真的,但又像是正处在变脸过程中的状态,这就意味着存在双重的不真实,体制导致的单一化形象的不真实和自我演员化的不真实。相对于他们,无论是外面的风景,还是茶几上的茶杯、水果,盆栽植物,甚至茶杯上的画,这些原本只有装饰性的图景都反而显得“真实”很多。真实与不真实在这里构成了一种奇怪的平衡,欢快的表情与静谧的景物之间产生了某种微妙的戏剧性,不真实的力量掌控着相对真实很多的这一切,把它们变成自己的背景,以某种轻松而又肤浅可笑的姿态,让人在不知不觉中接受了这种和谐的状态。还有一点值得注意的是,无论是处理看上去真实的图景,还是不真实的图景,老计都显得是有意为之的,他似乎就是要让这真真假假的一切形成不同的画面层次,以矛盾而突兀的方式构成一种奇怪的悖论式和谐共处。
在这样的画面中,其实也仍有一些嘲讽的意味,但是已经很轻了,因为在这里嘲讽已然不再是主要意图了,或者说它完全被画面的那种寂静所统摄了,而作者的乐趣似乎只在那些线、那些静物般的景物上,他似乎只是想自得其乐地把它们把每个环节安置得恰如其分,仅此而已。如果说他早期的绘画有点像嬉笑中的冷嘲热讽式言说,那么在最新创作的这批画作中所有的,只不过是寥寥数语甚至干脆就只有沉默,他似乎并没有想要表达什么的意思。这种变化说明了什么?说明在老计那里发生的其实并不只是从做加法变为做减法的变化,也不只是让画面从充满讽刺意味的喧哗到意味莫名的寂静的变化,最根本上的变化,还是那种让画面本身在某种凝视的视线里沉浸在极为缓慢的时间中,以对称而又矛盾的画面层次结构生成出神般的视界。
此时的老计,早已不再是那种用一种方式就可以画出一大批作品的艺术家了。也正因如此,在近期这数量有限的画作中,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出他在不断地寻求着各种微妙变化的可能性。比如在《他坐着没有安静过》这幅作品里,我们看到的是一个无法保持一种姿态坐在那里的人几个瞬间状态的重叠,可是看上去却像几个分身的彼此簇拥缠绕,更有意思的是,人物身后的背景,却是高度重复的壁纸式的图案,作为观察者的老计当然不介意这种不能安静的对象的姿态变化,他甚至还要把背景中那貌似单一的图案画得生趣盎然,以此来对应对象的不安静状态,从而使对象即使在不断变化中也有会种单纯而又淳朴的意味。
他不再关注那些显而易见的观念因素,而是关注那些细微处、微妙处的趣味以及暧昧空间的生成,反而使得貌似无所表达的画面空间有了更多耐人寻味的意味和气息,有时候甚至就像梦境里发生的。比如《锻炼身体转三圈》和《他还在路上》就是这样的作品。在这两幅画作里,当人的形象如同分解镜头似的前后连绵的时候,本应显现的时间感却忽然间仿佛即将凝固了,或者说,出现了现实中不会有的极度缓慢的状态,这多么像是一场梦里的场景。其中的人物与景物,无论如何都是孤独的,沉浸在自身世界的深处,一个完全没有他者的所在,有意思的是,这里还能生发出某种很自在的趣味,其中还散发着幽微的诗意,关于那些尘世浮相的瞬息之变。
毫无疑问的是,在这样的一种新的方向上,老计的探索仍旧显得非常的谨慎,既要稳步延展其渐趋成熟的方式,又要避免从画面语言到结构生成的模式化。他在绘画创作过程中的对话者,在很大程度上也已从他者变成了自我。也正因如此,他的画作视界,才从过去那种需要观念性解读的,逐渐转化为只需要默默地凝视和倾听的。它们以自己的存在告诉那些能与之产生某种契合的观者,老计从未像今天这样从容不迫,而他的世界也从未像现在这样安静、单纯而又广阔。
赵松
2018年元月8日上海